梦长梦短俱是梦

【羊花】花犯

*摸鱼产物。真·炼剑阿花。

*我流扯淡。私设如山。

*可能不是太甜。

  世间靠笔杆子混饭吃的人,大都爱将些个人同妖物的纠葛编纂作一出恩怨传奇。然倘若要我说,万物有灵这个天理儿,其实是顶不公道的一件事儿。须知牡丹芍药之流纵是化作了人形,亦自有一番顾盼生情的风流态度。而似我这般终日窝趴在草堆中的蔫耷野花儿,哪怕勉强修得个人身,也不过是换作了副平常庸碌的众生之像,还不如混沌无知时逍遥自在。不过攥了点子日月山河舍与我的微末灵气,便也要同寻常人一般搜空了肚肠地弄些银钱来供己吃喝,勉强维持几分艰难的生计,着实是一笔只亏不赚的赔本买卖。

  单是有了人形也罢,这人的六欲七情,却是万万沾染不得的。我先前不知,后来不慎略略识得些个中滋味儿,方觉其可怖非常,然此时退步抽身已是晚了。我天生没有替自个儿开脱的胆子,可我总是想,或许这事儿不应当怪到我的头上。摸着良心讲句公道话,打迟道长倾酒将我淋了个湿透的当儿起,我便再难开溜。

  真不晓得迟道长那双眼是怎个长的,人家都瞧不见我,或是懒待瞧,他偏能瞧见,且很有凑近了撩拨的兴头。他嫌人多的地儿不好施展,专爱拣空山小径习剑。叫他随手抛来的酒葫芦骨碌碌滚了两滚,好险没将我碾在下边。他练得馋了,便来寻葫芦,自言怜我替他看葫芦有功,顺手赏了我些去尝。那酒温温热热,蒸得我有些发昏。我醺醺然间瞧着他将一套路数演习上了个百八十遍,没由来地生出几分错觉,恍惚以为今儿个日头远没有往日毒辣,连他的剑尖也显出温柔。

  说来也怪,我分明灵识未启,却生生记下了他这个人并他的剑。及至后来能化人形,也只是仗着熟稔花草药材,匆匆拜去邻近的万花谷学了些混饭吃的本事,便又返来,流连在这人迹罕至的山径,好似只要候得够久,便可再见他一面。

  那时候懵懵懂懂,也没甚么旁的念头,单想着瞧他一瞧,便了却心事一桩。然我不晓得他当真会来,若我提前得了这个信儿,定会赶在他之前走。

  我常在山间采药售与山下村民,那日亦是如此。有株药材生得险,我冒险攀着崖壁去够,偏够不着。正进退两难间,忽听得一阵破空之声,那药材被齐根斩下,恰恰落在我手上。我不敢贸然分神,小心翼翼退至平地,方才四下里张望。哪知一回头便见他收剑入鞘,冲我略略颔首,那眉眼仍是我熟悉的,只是更多几分稳重。我赶忙道谢,顺理成章问得他的名姓。他不过随手行了件好事,因此并不挂在心上。我瞧他从容,便默默咽下了采这药正是为了取其根的茬儿,将个无甚用的枝叶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药篓。下山后叫人看去,笑我走眼。我并不辩驳,亦随了笑笑。不知怎的,心里很是欢喜。

  自那往后,我便时常同他在这山上碰面。我倒是回回皆在采药,他总是路过,偶尔来习剑,有时候也是为替我弄下高处的药草来的,大约头一回见面的时候我便在他那处落下个笨手笨脚的印象。若不是怕他将满山的药材糟蹋了个遍,恐怕我到最后也不会指出他采药的手段忒的直率得过了头。想来他这般道心坚定之人,除了饮酒练剑,怕也难有旁的偏好。采药于我而言无甚稀奇,在他看来,也许能算作件少有的趣事儿,勉强可供打发些闲闲无事的光景。

  相识得久了,他知我懈怠了轻身功夫,便相当自然地捉着我的手叫我同他一道起落。我起先还疑惑为何他的掌心总是滚烫,后来才弄明白非是他的掌心滚烫,而是我的心口作烧,带累得认错了地方。活物都会心动,人又将这般情愫唤作心动,着实令我摸不着头脑。可心动是做不得假的。我每每瞧见他,便会回想起若干年前的那日,他无心地浸出朵醉花儿,而这花儿又匿在草间悄悄观他习剑,半醉半醒间,天地都软和得不成样子。然我实在是没法子开口的,且不论他这剑斩不斩得妖魔,我当花儿时尚且平平无奇,如今想不开做了人,更是庸碌无为,怎好平白污了他的侠名。于是这难见人的情意便被我捺在心底,除非剖出来看,否则轻易不会被人知晓了去。

  旁人自是无可无不可,奈何我是晓得的。倘若不晓得,便不会犯难。他拿我当个寻常友人,偶有一回提起欲下江南游历。我一时半会儿寻不出个由头与他同往,便岔开话头儿,问他去了江南都做些甚么。他说想同些个高手过招切磋,顺带往那藏剑山庄订一柄剑,只是没有门路,因此不好开口。我忽想起天工一脉有个交好的师兄,曾是与藏剑山庄有过往来的,于是便去求。师兄很有些犯难,说他识得的那位叶先生脾性古怪,铸剑的技艺虽是一流,却极为不好相与。我哪里顾得上这些,磨着师兄叫他写了帖子,又扯了个师门有命的幌子辞了迟道长,便匆匆往藏剑山庄去。这趟除了铸剑的事儿,其实还有我的一点子私心。便是铸剑师作古了,他制的剑却还在世上。因此我想,或许铸剑的最晓得何为地久天长。

  叶先生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接待的我。他好像欠师兄很大一份人情,多年都难还清。我先是问铸剑的事儿,已做好了为难的准备,却不想叶先生极为爽快地一口应下,转而又肃了形容道:“我只铸好剑。”

  我点点头,能配得上迟道长的,自然要是世间顶好的剑。盏中的茶凉透了,叶先生也露出几分要送客的意思。我想了又想,终是将前因后果并我那点子老底儿和盘托出,厚着脸皮请叶先生替我拿个主意。叶先生听了,只是笑。笑够了,方才道:“你可知何为好剑?”

  我不解此问何意,遂摇一摇头。叶先生招来侍儿续过茶水,道:“我前些年得了块天外陨铁,若开炉铸成,定是稀世的神兵。然此物煞气颇重,若有不慎,怕要引得人走火入魔。等了又等,只是没人敢用。依先前所叙,倒正合适你那位道长。可惜世上之物难有十全十美,这剑好则好矣,却有一点不足。”

  他有意停住话头儿,我想了想,到底儿谨慎道:“还望先生明示。”

  叶先生转了转茶盏,道:“若能铸进活灵,这煞气便不成妨碍,反倒能与持剑人诸多增益。不足便是觅尽世人也难寻见一个痴儿,情愿豁出命换人家的一柄好剑。”

  我分明抿过茶水,却仍觉得嗓子眼儿隐隐地发干。我若说我是情愿的,只怕叶先生也不信。正出神间,不提防叶先生抬眼盯住我,忽问道:“纵是天南海北不得相伴,你亦要他记住你?”

  见我点头应了,他便露出极惋惜的神情,道:“咽气够快的才是最好的,世上的事儿大都如此。你这等无足轻重之人,草芥一般,如何指着要人记住?你现下掩饰尚好,待他与你相处久了,必会发觉你亦有诸多不是之处。唯一的法子,就是在他彻底摸清你的底细前去死。他爱好剑,你便去跳那铸剑的热炉。横竖我替你将这剑送到他的手上,叫他日后但凡持剑,便好似触及你的血肉。痛惜,遗恨,悔愧,通通与你无干。只待他灌二两黄汤下肚,摇晃晃攀上高楼,与月说去。那玉盘子一日不碎,他便一日忘不掉你。如此这般,岂不正遂了你的心?”

  我猜叶先生说这话是为了激我。他说过他只铸好剑,为铸好剑,诓进一条无关紧要的人命或许算不得甚么。可我不自禁地觉着他讲得着实在理儿。我天资愚钝,修为甚低,搭上全副的身家性命,也不过凝作一缕薄灵。叶先生起先有些嫌,可除了我也再无别个儿肯让他逞这个兴头,末了还是嫌无可嫌。我泯了神识,不觉剑炉灼热难耐,反倒颇有些轻快飘然,好似才饮过了酒一般,尝到点儿抛却了世事的酣畅。我辨不得时日,也不知这剑铸成与否。叶先生应诺过必会将剑亲自交与迟道长,我信叶先生从不食言。

  这事儿粗粗撂到这儿,往后便再没甚么讲头了。叶先生当真诓得我不轻,他只说这剑一定会到迟道长手上,却不曾答应我要告诉他这剑里生生铸进去一缕灵。迟道长当然不会想到我成了他随身的长剑里蕴着的灵,他起先游历时还打听过我的去处,后来总问不出个所以然,于是也就不问了。他携着这剑走过很多地方,只是不知为何极少与人切磋。便是切磋,也藏掖着不肯尽全力。似这般叫我琢磨不清的事儿有不少,最叫我记挂的还是他初初得剑的那个晚上。他打了酒,负剑跃至屋檐上,赶巧儿得见十六的圆月亮。他将剑解下来横在怀里,以热酒去濯剑身。动作轻缓小心,再不见当年持酒浇花儿的纵情恣意。

  ——总不见得是灌醉了我好不见他掉泪珠子罢?我一行替他镇着那莫须有的邪煞,一行想着那轮亮光光的圆月,无声地叹了一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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